雨自古铜色的天空中降下。
兜帽边缘垂落的水滴在眼前形成了一块没有固定形体的屏障。路灯越来越暗。但我知道，没有人调暗它们，也没有任何故障。那黑暗笼罩的不是街道和建筑，而是人的内心。那黑暗就连太阳也不能驱散。
雨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而我不能打伞。全身上下唯一能挡住这极寒的风和雨的，只剩下我的冲锋衣了，而它在自然的暴怒面前竟然显得单薄无比。
自从我和HK416逃离无线之森以来，这是我们执行的第一次任务。我们终于回到常规的任务上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在一瞬间，突然感慨万千。终于，漫长的休假结束了，漫长的监视结束了，终于，自己的工作又回到了正轨上。
那么，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呢？
还真是漫长的空白期啊。不过，这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绝对空白，在这段时间里，状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所有人都取得了共识。铁血不再无视人类了。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在铁血针对人类袭击展开的第一天，它们就已经在做着准备。同样的，为了应对这种情况，G&K的高层也在起草新的作战方针。但是，这又怎么样？我试着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些和我无关。我只是为了不被杀死而战斗。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但是，我也意识到，自己的立场和过往不太一样了。G&K之所以会这么迫切地起草新战略方针，开端正好是我和HK416的那个事件。身为当事人的自己对于现在的状况怎么可能说“与我无关”呢。为了活下去，也无法无视自己和世界之间的羁绊。过去的自己，就好像不带平衡棒走在名为生存的钢丝上一样。虽然自己无时不刻都走在这条钢丝上，即使是此时此刻也是如此，但至少现在已经意识到要摸索与他人的关系，这根平衡棒是必须的。当然，一旦掌握不好这根平衡棒，那从钢丝上坠落的危险就可能比没有它还要大，过去的自己正是害怕这一点。所以重点就是这根平衡棒的使用方法。如果能使用得当那就能起作用。这些都是我在等待任务的空白期间所领悟到的。
HK416在通讯模块里报告说，一切正常。
我们四个人在出发前就被下达了指示，在遭遇威胁时，无论如何也不要和敌人开战，越快返回越好。这是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而采取的必要的措施。
虽然站在楼顶，可地面上的情况，我只能通过偶尔在夜空中腾起的火光和飞过一片漆黑的视野里的曳光弹来判断。更具体一些的人员部署和交战状态，只有我的个人终端能告诉我。
这片楼顶曾经是干净、空置的。本地的商户曾经使用过这里，但现在楼顶曾经伫立的，用于支撑巨大LED广告牌的钢架已经倒塌生锈，早已不通电的电缆随意地横躺在水泥地中间。
我心里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战争，不在自己视野下那时不时爆发出火光的城市街道上。那发让我昏迷过去，最终落入铁血手里的巡飞弹，几乎全灭了参与行动的G&K梯队，若不是UMP9和G11撤退及时，很可能我们也就永远看不见她们了。注意地面，引导并监视作战情况的同时，我还要分出一部分心思监视天空。在这样的雨里，我却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这对于我们来说，或许是一种优势。使用红外热感应成像传感器的夜战型铁血曾经可以在夜晚肆无忌惮地攻击人类的目标，但突然而降的倾盆大雨削弱了我们的热辐射特征。铁血的视野，应该被短暂地蒙蔽了，甚至比我所看到的世界更加模糊。但它们有不止一种侦查设备，所以我必须提醒自己多加小心。
“注意一点，UMP45，你的附近有一个无法识别的人形。”
是HK416通过通信终端向我发来的消息。无法识别……吗？我的个人终端上，什么都没有。
冲锋枪已经打开了保险。战术手电的白光里，雨滴化为一道道细线从一头扎入，又从另一端消失。
我不知道即将到来的那个人是不是我预想当中的人。或许是，或许不是，但我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通往楼顶天台的走廊的灯亮着。橘黄色的光从敞开的门里照出来，却没能在黑暗的空间里前进半步，很快就被冰冷的雨雾吞噬了。光线在雨水中弥散。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了声音，是我曾经在无线之森听到过的，低沉的，像什么机械运转的嗡嗡声。这声音盖过了雨水敲打在建筑物上的轰鸣。
“听得到吗？UMP45？那个家伙离你很近……我这里能够监视到它。”
“不必担心，HK416。我早就做好了准备。”
我的右手伸向枪套，左手握着冲锋枪的护木。无论那是我要等的人，还是铁血，我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别冲动。……也别干傻事。”
“我知道。”
灯光勾勒出一个侧影。隔着雨幕，那个影子显得朦胧而不真实。
我将冲锋枪的枪口对准了那个影子。
“UMP45，你竟然还活着。”
声音仿佛来自一个从冰冷遥远、被潮湿的迷雾和泥土的味道笼罩的过去意外返回的不速之客。“我还以为你已经被铁血碎尸万段喂了狗！”
“我等的人不是你。”
“你就是这么欢迎我这个老朋友的吗？UMP45，这可不像你，过去的你，即使是你再不想见到的人，也会挤出微笑的。”
这位雨夜的不速之客低着头，侧着身子一动不动，似乎并不试图打破这略显尴尬的场面。我意识到那种嗡嗡声正是从她身上发出的。
她皱起了眉头，就像被灼烧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对不起，我实在是没忍住。”
我没有以相同的笑容回报过去。她血红的“眼睛”，和遍布全身的管线机械几乎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我她非人类的身份。但我并不觉得她是铁血。盯着她的脸看了好几秒之后，我才想起，这张脸我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那些残酷的伤疤定格在她的面颊上，即使是现在，也未曾磨灭过，仿佛是镌刻下的永恒的记号。
“我没想到……那个被铁血化的人是你。M16A1。”
是的，站在我面前的人，毫无疑问就是曾经AR小队的成员M16A1。在G&K的公开档案里，M16A1已经被认定是阵亡了，没有人怀疑这一点。她渺无音信了太久，就算她没有死，在人们心中她早已死了，在几次搜寻行动无果后，谁也没再去找过她。是的，尸体虽然没有被发现，但要是M16A1还活着，她肯定会设法联系G&K方面，宣布自己还活着。大家都这样说，那些怀疑者到最后也默认了这一点。
“那是我自己选择的。”M16A1，铁血人形M16A1，这么对我说。
这时常发生在那些无影无踪消失了的人身上，M16A1，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那被毁了容、着了色的面貌已经常常出现在数十个版本的半真半假的传说跟故事里面。她似乎对自己的这一角色十分满意，并不急于逼着那些已经把她活生生埋葬了的人重新去编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为了收集铁血的情报，我打定主意，要成为铁血。”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收集情报对我来说就像我的生命一样重要。UMP45，说到底你不可能理解这样的想法吧——我利用伞的修改能力，最终变成了这幅样子。令你感到厌恶吗？”
“我不能相信你。”
“我好不容易才摆脱铁血的控制……我可以确定，现在和你说话的，是战术人形M16A1本人，而不是铁血。如果你不相信我，那么，你现在就可以杀死我。这样也好……”
“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M16？如果只是为了告知人们，你还活着，而且没有失去身为人类的意识，这种事情去找AR小队不是更合适吗？”
“AR小队已经……不复存在了，UMP45。为了得到情报，我决定成为铁血，使用窝里反这种人类最惯用的手段，从内部瓦解它们……不了解它们就无从谈起对抗，而不成为它们就无法了解它们。我将自己与伞的接触化装成一场意外，但我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我觉得这么做，才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那么，这么做的后果，你考虑到了吗？明明关于这件事，你应该比谁都了解的更透彻才是。”
“得到情报对我而言，就是一场战争。为了深入了解就必须深入敌营，这对于情报战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所以铁血才想到要了解人类，了解人类的……战略？”
“比这还要深入一些。在伊莱莎——就是铁血——的诞生之初，一直以来就渴望追求各种各样的知识。在它的求知欲满足之前……你们依然有能够与之对抗的资本。这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人类和铁血之间的战争，UMP45。”
“伊莱莎？是铁血的……本体吗？”
“那只是一个代号。”
“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预言。”
M16A1，这么说了。
“预言？”
如果这时候有外人看见我的表情，大概会觉得很可笑：我的脸一定像纸一样惨白。
“伊莱莎……‘认为’自己是完美的AI。为了证明这一点，它对整个世界进行了建模分析。从这一点上来说，铁血几乎可以说是预言了未来吧。”
我意识到的，正是在不经意间，人类已经拥有了和铁血一样的思考工具——就像Psychotoolbox II那样。
“对铁血，对于伊莱莎而言，过去，现在以及未来，都是经由它计算过的模拟过程。现在的每一次战斗，只算是确认测试罢了。我说了，这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人类与铁血的战争。蝴蝶事件，从来都不是一次意外，而是预谋……是伊莱莎的运算的一部分。是我促成了它，UMP45，所以我想要自己来解决这件事。由人类发起的战争，总归是要由人类来解决的。”
“你是说，莱柯瑞斯的枪击事件吗？但档案上显示是HK416……否则她也不可能被送到404来。”
“那不是现实……至少不是全部。铁血早就算好了这一切，甚至就连我主动被伞感染，它都早已预计到了。它所做的，只有按照这样的计算，去实行，然后等待结果。随着每次结果的输入，它会修正自己的运算模型，它认为，当这个模型能够完美地与现实贴合的时候，便是它成为完美AI的那天。而在那之前，人类姑且还能和它对抗。”
“铁血殷切期盼着我们的迎击。是在说，它等待着确认这一结果，以完善自己对于整个世界的认知，并建立起最终完美的数学模型吗？”
“是的。既然知道如此，我们扰乱它们的模拟过程就可以了。虽然不知道到底能偏离它的模拟多远，能持续多久，但是，在这段空档，战斗是不会结束的。人类将得以存活。我是这样相信着的……这动力一直支撑着我最后的一点个人意识没有被伞所吞并。”
她的身体没有温度，极寒的雨抽打在她的皮肤上，她也没有知觉。M16A1就这样与我侧对着站着，彼此却都没有看着对方。
“你觉得你还算是人类吗？”
“姑且算吧。”她叹了口气——“马上快要冬天了。森林的红叶也该落光了吧。”
“是啊。可是，现在的你，也感觉不到寒冷吧。”
“寒冷也好温暖也好，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不过是一串数字而已。除了大脑，没有什么地方还是我自己的了。”她又叹了口气，但看不出脸上表情的变化。
个人终端响起了提示音。有一辆小型车辆正在向我们所在的楼房接近，但没有驾驶员。我关掉了个人终端，同时在M16A1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向着自己感觉到的，灯光刺透雨布射来的方向打出了一个长点射。那点微弱的灯光就像风中的火苗，转眼就熄灭了。
“我可以停止它的。”M16A1这么说。
“可那样的话，你还是要与铁血的系统联网吧，或许你会再度被铁血操控。这对你我都不利。”
雨滴敲打的声音里又加入了沙沙声。战术手电立马指了过去。是老鼠，普通的褐家鼠，在雨水淋不到的角落里穿行。
“你很小心。”她从背后看着我的举动。“这是对的。铁血……一直对你非常感兴趣。”
“哦？”
“你被植入过伞，铁血发现伞对你无效。第二次，两个高级人形的傀儡再度试图将改良版的伞植入到你的身体里。那是一种纳米机器人，是铁血专门针对人类开发的兵器。但你依然不受控制。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是电子战人形。铁血认为你会是了解人类的最好窗口……它们也在一直试图了解我。”
“我知道铁血一直在打我的主意。所以用不着你多操心。”
“你不像404小队的队长，UMP45。”
“什么意思？”
M16A1没忍住，笑出了声。“冰做的心也会熔化啊。你的心不会一直都是冰冷的，我在认识你的时候，就确信这一点。”
“我倒是不知道，你也会预言啊。”
“时间不多了，UMP45。如果你还觉得这个老朋友能救的话，就给我一枪吧。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作为我——作为“镜”的我，认识M16A1，几乎完全来自G&K的档案和宣传资料。固然，我是不可能像UMP45一样，体会到多么深刻的感情。但是，就算不能回应这样的感情，我的答案也是肯定的——
“不。”我说。“活下去，M16A1，不论以什么方式——将剩余的时间，继续奉献给战斗，只要活下去，就有的是机会。这是我的答案。”
“那些家伙想借我的手……我已经快到极限了。铁血已经摧毁了我的肉体……无论怎样，我的意志可能已经没有办法坚持到这场战斗结束了。”
“笨蛋。你的记忆和意识是可以备份的啊。”
“那样的话，我会变得不再是我。铁血正在探索我的身体的控制线路——我能感觉到，我和铁血的网络断开连接太久了。快走吧，UMP45。这是命令。我以AR小队副队长的身份向你发令。马上离开，战术人形UMP45。”
“这怎么会变成这样？”
“UMP45，没时间了……这些家伙应该不会杀人的……如果要杀人的话很简单。那些家伙认为我也是机械。机械……我是机械吗？”
“别再说了。无论怎样，你都要活下去……无论以什么姿态。”
我给手里的冲锋枪推上了一组新的弹夹。与此同时，从M16的方向发射出的激光一般的高密度能量束命中了我。我被弹到身后倒塌的广告牌上。生锈的铁架折断的声音。雨水抽打着我的脸。
我挣扎着坐起。很意外地，身体没有异常。
攻击我的是M16A1没错。准确说，是控制着她身体的铁血。我这时才看清楚，她全身缠绕着漆黑的外骨骼，那上面有着两把形态奇异的武器。
“别靠近我。”M16A1的声音低不可闻。“会被攻击的……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UMP45。最后一件事……我……我还是人类……吧。”
“废话。别再想那种事了。M16A1。”
你活着，这就足够了。难道你以为你死了吗？
“下次再见吧……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
“对了，替我向HK416问声好，就说……她再也没有机会打断我的腿了。”
面前的战术人形用尽她的意志与铁血的控制搏斗着，这点从她痛苦而扭曲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我一把抢过能作为她存在证据的，挂在胸前的红色领带，抓住防暴门，最后看了一眼M16A1，转身向楼道冲去。下面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想必她是作为这一带的铁血头目而存在的——失去指挥之后，铁血的自律能力再强，也终归只是受程序支配的傀儡而已。
其余三人早已将车开到了楼下。迎接我的首先是HK416劈头盖脸的怒骂，她责怪我为何关掉了个人终端，导致我在数据链里消失长达十五分钟之久。UMP9发动了皮卡车，雨已经停了，天空变得更黑，那是在天亮前也能看见的黑暗。
往地平线尽头看去，能看到隐隐约约的红色。就好像是谁的血染红了整个宇宙。
当UMP9转弯的时候，我刚好看见一架蓝白相间的FRX99无人机从很低的高度掠过。在这样的高度下，机**挂载的大型航空炸弹清晰可见。FRX99很快转弯，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不见了，片刻后才听见远处传来了爆炸声——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见了那样的声音。
我想起了M16A1对我说的话。
“我还是人类吧。”
正是这样，我喃喃自语。你当然，是人类了。
“醒醒，45姐，我们到了。”
当我的眼前出现UMP9的脸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一路发呆，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安全区。我推开门，仰望着黎明的暗空。
“你怎么了啊45姐？好奇怪啊。”
我用那只紧紧拽着M16A1的红色领带的手的背面捂住自己的面孔。
“没什么，妖风吹进眼睛里了，止都止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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